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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持人物琐忆——几个旧友
陈巨来

周瘦鹃

周瘦鹃,名学贤,生于光绪乙未年(一八九五)。吴门小说家,当时所称鸳鸯蝴蝶派者是也。五十年前曾任老《申报》副刊“自由谈”主编,《半月》杂志主编。又有一小型杂志曰《紫兰花片》,月出一册,所有小品文,均其一人所撰者。此人曾得奇疾,自发至毛,遍体不生,头上制一假发套之,鼻架特制大圆眼镜遮及眉毛。五十年之前,壬戌(一九二二)时,余即与之邂逅于当时白克路(今凤阳路)侯在里袁寒云先生座中,相处至洽。据袁先生云:他斋名紫罗兰庵,有一段失恋伤心史存在:他少时尝与一女士谈恋爱,有白首偕老之盟,女西文名紫罗兰,亦姓周,为双方家长所不允,因旧俗同姓不婚也,是以不谐矣,故他遂取此花名为庵,并制一小锦袋,以周女所写情书装入,冬夏春秋,总挂在内衣中,以作纪念云。此情书,袁先生曾拜读过者,故不虚也。

在四九年以前,余与之时时晤面,见必畅谈甚欢。解放后,他归吴门,以种花为乐,即与余不相见矣。后闻人云,他尝晋觐伟大领袖毛主席于首都,领袖赐以高级香烟一枝,他吃了半枝,半枝以锦匣珍藏之,凡有友人往访者,辄以之出示,栩栩然自得不已云。

岁甲辰(一九六四),他年七十,与郑逸梅、陶冷月二公同庚,朱大可、平襟亚等等发起在酒馆中公祝三位同庆。事先大可其石昆仲告余,余因与三公均为多年老友矣,故告大可,亦请加入。已定期通知过了,乃其石忽来告余云,周老因事滞苏,未能来申了,故公祝取消了云云。余亦深信之。至次年乙巳,余至冷月家闲谈,睹一摄影,三老同庆之图,朱、平诸人均在内也。据冷月告余云:去年周来沪,索阅公祝人名单,见有你名在内,遂云:右字辈,淮南归来之人,如与同席,是亵渎了他的身份了。坚决云,如有某某,他必立即退出云云。故不得已嘱其石诓骗你了云云。当时余云:这不怪他的。一笑而已。至六八年,据陆澹翁告余云,这次运动中,周因坦白不彻底,竟投井自尽了。余为之叹息不已。半枝香烟,不知亦一同携之赴九泉否也?

范烟桥

范烟桥,亦吴门人也。作小品文,常投刊各报刊中,与余亦老友也。他在解放前后每自苏州来申,必至湖帆家作长谈,每见余,总熟络异常。及解放后,荣任了苏州市文化局长。又为其长子娶妇,余内弟况小宋之女儿也。至是,余与之为姻亲矣。岁癸巳(一九五三),苏沪文艺界人,在上海大厦设宴公祝平襟亚、陆澹安二人七十生日,余与范氏均在,维分坐二席。余因与之既老友,又姻亲,故特趋前问好。哪里知道,此人突然呆若泥塑之老爷(像一个小庙中土地老爷耳),对余置之不理。余大窘而退。据人云,他自从荣任局长后,对普通朋友,一概疏远了。又闻余舅嫂小宋之妻云,自范为局长后,亦绝迹不至况宅矣。六八年,又据小宋夫人云,范亲家老爷亦死得不明不白矣(时局长一职,亦已换人之后云)。此又一势利人之下场也。可叹可叹。

放翁后人

放翁后人,亦吴门人也,有文学名,尝任抗战前之正始中学教师。亦曾订润例,卖古文,曾为弹词艺人朱耀祥、赵稼秋编张恨水小说《啼笑因缘》,为女艺人范雪君编秦瘦鸥小说《秋海棠》,名闻苏沪者也。他为人和蔼可亲,藏小说书至富。六八年以前,余时于平、朱二公家见之,作长谈。今岁余归家后,犹时时念之不已。

今夏忽闻其至亲某生来告余云,他有女儿,在美帝联合国大会中任女职员,平常角色也。自美帝树了白旗与我国访问后,中国人在美者,陆续回国探亲,其女亦于去岁来申望老父了。老人大乐,遂不令任何亲戚与之接近。去年六月,老人八十生日,所有亲戚纷纷以寿礼贺之,老人只与父女儿孙团聚,所有内亲一概不招待了,盖仿贾元春归省大观园,无职外男,不得入见耳。其女在联合国之上司头头子,乃刘海粟之子刘虬。刘虬曾托她携药物交刘老。海粟拟设宴慰劳之,因听到其父视之为元春归省事后.亲戚都没有了,刘公时正在午饭,大怒拍桌,将箸亦击落于地,遂告她,撤消请客了。某生告余后,余笑为之曰,美帝不是皇帝,她亦不是贾元春回家归省,乃贾探春远嫁海疆耳。老人今已八十有一矣,大小便已改道从腹通过而出矣。胡竟反常至此,视女儿如元妃,视亲戚如外人,殆亦势利之一种邪?

李祖韩

李祖韩(左厂),宁波镇海人,为民初闻人李云书、李微五之侄也,为解放前上海化学工艺社之大股东。左厂虽为巨商,但能画,与妹秋君,俱以书画家姿态周旋于诸大名家之后者。胜利后张大千三次来申,均住其家。左厂兄妹每日必以丰盛之席宴之,并为之广作介绍。在当时,余几无日不去,去必至深夜始归家。故与之无话不谈矣。又时时见方介堪、支慈厂(刻竹名家,亦能治印)、江寒汀、吴子深等等来访大千,左厂对诸人,态度至傲慢。诸人行后,左厂总谓大千曰:他们来无非想照你牌头也,所以我嘱佣人茶亦不必给他吃的了。大千及余均笑之,云:你太“犹太”了。

大千方作画,左厂告余云:某某,我告诉你,我少年时,是在某洋行为职员,老板,犹太人也,尝以做生意,如何可赚钞票之秘诀相授过的,所谓“犹太”,如果一钱不落虚空地,那是小气鬼,是蠢人,必须放准眼光,见有可以供我利用之人,不妨给以小恩小惠,甚至终年供给,一旦可以在其身上利用,即可捞回大财了,这方是真犹太也。我昔年在中国营业公司作买办时,尝用二人,一翁瑞午,一李亦龙,月送五十两。二年之后,公司与平汉铁路交易一买卖,久久不决。知局长何竞武,与徐志摩为异母之弟,遂托翁瑞午求徐及小曼夫妇二人,一言即定,公司赚了二百余万元之多。这不是我的犹太三昧吗?余与大千,为之大噱。

又,左厂尝戏索大千草草绘扇面一百二十页,云以送人者。大千一走,即每扇以五十元出售。大千吃住,全捞回有余了。是亦犹太也。一笑。

(原载《万象》总第三十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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