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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持人物琐忆——李烈钧与华夫人
陈巨来

李烈钧字协和,江西人,为清末日本士官军校第三期毕业生。当清末时,中国派遣各省身高力壮者赴日士官学校,学习军事,第一期只三人:冯耿光纫薇、吴锡永仲贤、许葆英伯明(此人回国后最不得意,后派在保定军官学校任教官,蒋光头为其学生也)。第二期、三期同时毕业,故统称为三期学生。(李宣倜释戡亦第三期生,一回国即任慈禧御前侍卫,后与冯、许二人同为北方捧梅兰芳大将,称三元老云云。)李烈钧、程潜、李根源、孙传芳、孙道仁(福建第一任都督)均为赫赫有名人物,内尚有一福建人龚某,亦三期生也,与李烈钧有管鲍之交,最称莫逆。国初李任江西都督,即招龚自闽至赣任副官长之职。未及三个月,龚请假回福州与一华二小姐结婚了。华为无锡明代相国华洪山后裔(《三笑》小说华太师确有,此无锡大族也),美而艳。(她胞姊为余第六姑母之长媳,表兄徐诗瘦之妻也。)

龚副官长结婚后,特携夫妇二人摄影一帧,出示。李观之,李督登徒子也,一观伊人之小照,为之目眩神移,当时不动声色,对龚更宠任之,什么机要文件,悉付龚保存。又三月李温语谓龚曰:尔新婚不久,即返南昌,现在派你至福州与孙都督秘商要事,准假三个月何如?龚大喜过望,欣然返闽去见孙督了。哪知孙督一见之后,立即将龚拘押入狱,不三日,即皇皇布告宣示云:据密报,龚某某自赣至上海后,即以机要文件出卖给袁政府,证据确实,应立即就地正法,枪毙了。消息传至李烈钧处后,李大哭不已,特电龚夫人云:尊夫为人诬告决无此事,现在事已如此,当每月津贴你五百元,以慰幽灵,请令兄来南昌,委以优职可也。于是其兄华苕臣自闽至赣,荣任副官处处长了。李每月五百元即由其兄代汇给龚夫人了。至李卸任赣督后,谓其兄云:现在本人已卸任了,每月五百元无从支付矣。准备本人先行出私囊二万元,一次付给令妹,一俟东山再起,仍按月再送。但希望令妹亲自来申(时李已居申矣)当面付之如何?其兄哪有不允之理,即去福州偕龚夫人一同来申了。时伊只廿一二岁,即住余姑母徐宅中(在西门林荫路)。其时先母常至六姑母家中,龚夫人亦跟了其姊呼先母为十一舅母者。时余只九岁,亦见过她。先母一见龚夫人,即云:生平所见美女,华二小姐为第一。后每有谈及她时,总是称美不已。余之大表兄,最封建,闽人风俗,凡是寡妇,例不得涂脂抹粉者,而其小姨雪花膏满面孔,衣服入时,一无孀居之状,余表兄对之,从不与之谈谈说说。视之蔑如焉。

在李烈钧第一次见二小姐时,有其兄华苕臣在旁,李一面孔孔老二道学姿态,除尽力安慰外,并设盛宴招待之,小心恭顺之至。华氏兄妹感动不已。距次日即召华兄与之云:“令妹如此青春,难道一世作孀妇吗?又无子嗣,现在已民国了,尽可择人再醮。望向令妹探询意见,如愿再嫁,本人当为物色一位高级长官嫁之如何?”苕臣即告二小姐,她意动了。及苕臣往告李氏后,李即单刀直入,告华云:“本人看她可怜,愿纳之,决不以妾礼相待,另买洋房居之。所有佣人一列称令妹为华太太可也。”于是龚夫人一变而成李家的华太太了,后生子女多人。在福建孙道仁卸任后,告后任督军李厚基云:龚某某一无罪证,纯为李协和来密电嘱如此宣布罪状所枪决的。今闻取了其妻作妾,真人格丧尽了云云。其时李厚基之军法处长兼道尹为余第十二姑丈名朱景星聚五,以函泄之于徐氏姑丈家中了。其姊夫徐诗瘦得知,至余家中一一告于先父先君了,他并勒令夫人从此不准姊妹相见了云云。其后,事过了十多年,李烈钧大夫人死了。凡徐宅有喜庆大事,必送厚仪具款姻愚侄,且来躬贺。余姑丈及诸子均以戚礼迎之。惟独诗瘦表兄一人,见李来即避去了。

后李华居屋在今思南路(近建国路)一条大弄内,共四宅三楼大厦,第一家即李宅,二家不详,第三家程潜,第四家梅兰芳。在抗战前三年,程公方闲居无事,日以求人刻印为玩好,余以冷月之介与之相认识。先时程尚以每字三元作酬,余有一性习,凡为熟人,而谈得投机者,概不收润。程公每次见余一人时,必另出三五牌自吸烟相享(冷月同在则美丽牌了)。六月炎夏,余告辞时,程必特着夏布长衫恭送至大门口,仍遵古旧礼貌。故余后即不收润了。(暇当写文详记知己之感。)某日程告余云:李协和有一杭世骏旧藏大鸡血石一方,以三千买得者,普通人看都不准云云。余云:李夫人家中叫华太太,老伯(后作了部下,始改称之为总长也)见过否?程叹了一口云:不但常见,并且详知其历史也。余即问之:当年是否乃龚夫人?程大奇,询余曰:这秘密事,你何以知之?余告之曰:华太太之胞姊吾的表嫂徐氏夫人呀。程云:那末你已尽知之矣,可不谈了。协和此事,丧尽天良与人格的事也。抗战那年元旦,余突接上一日程来电,嘱至南京其家有事云云。元旦余至程宅,程出示旧鸡血一寸方、二寸长一对,红木匣子刊乾隆御藏(伪也),石尚佳,价三千元之巨。余询之何处购得。云为荣宝斋出售者。余实告之:市价至多千元而已。其时李协和适至程宅贺年,程即以此二石示之,并为余作了介绍,询之云:比杭大宗一石孰优孰劣?李冷督督回之曰:论质地,我的好,但只成单,不及你成对名贵呀。程云:吾们三人同趋你府中,由陈某某一评如何?李云:石在上海呀。李为人沉默寡言,一望而知为一大员风度,但其时年虽未满六十,已有气喘老态矣。程对之,忽而嬉谑,忽而嘲笑,竟仍如少年同学时一样。李惟微笑应之,有答亦甚幽默也。胜利时即死了。

在一九六四年夏日,余至秦廷医生家中,观赏其所藏列代陶甬(秦之高祖即无锡秦祖永逸芬,祖及父即前三马路艺苑真赏社主人),正谈话之间,忽见一三轮车载二人来,一为老妇,一为卅余男客,母子也。秦医生姨母姨母叫不绝口。这位老太太年约七十余了,满头白发,全似银丝,而面容尚似四五十人,既端庄,又和蔼。余一观即知她年少时为一位绝色佳人也。听她满口福建土音之北京话,余询之曰:老太太,你福州人吗?她云:不是的,我无锡人也。余云:为何福州口音邪?她自我介绍云:我姓华,因为已五代住福州,所以有闽音也。时秦医郑重介绍云:这是我们姨妈李老太太呀。余恍然明白必李协和夫人矣,进一步询之云:徐诗瘦与你有亲戚关系否?她云:是我姊夫。先生,何以询之?余云:在民国二年你曾住徐宅,你姊,我姑母长媳也,我在九岁时常跟先母至徐宅,见过你多次也。你叫十一舅母者,即先母也。她又说:那末先生姓陈邪?你老太爷十一舅舅,也见过的了。余与她谈有二小时之久,她并告余:已不住思南路了。新居地址也告了我,我回身即忘了。这老夫人,如此高年仍可想像其当年之美,无怪李协和之忍心作此惨事也。前二月秦医奉父请曾命来取印章,余询之李夫人仍如旧日风度否?秦云:她尚在,八十四岁了,上次入浴,不幸跌了一跤,现已腰折背躬,无复人形矣。余嘱转询起居,并告之云,其姊徐氏尚存,居北京,生活苦极云云。

选自《书法》200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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