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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杂忆
□ 鲍文清

十七、生活

启功最早的住处是在东城区的前马厂胡同和黑芝麻胡同,后来母死姑亡,加上他被划成“右派”,就搬到了内侄章景怀的住处———小乘巷,这地方离北师大近一些,上班比较方便。20多年前,正值改革开放之初,学校房子紧张,好在启功对此倒是无所求,有一个栖身之处就够了。小乘巷的房子只有两间旧平房,已属破烂不堪,住着启功夫妇两个人。启功的老伴一直以来以未能给启功生下一男半女而抱恨。病重的时候,曾劝启功能在诸多内侄中认养一个,启功问:“你想过认哪一个呢?”老伴说:“小华呀!这孩子我观察好久啦,朴实率直,我死后就托付他照顾你的晚年了!”启功是位好好先生,家里的事都是老伴操持,对众内侄一向采取等距离外交,凡事一视同仁。老伴过世后,他才渐渐感到老伴的先见之明,深感孤身生活有多么不方便。

他的内侄章景怀在一家建筑公司当司机,为人很实在,不抽烟,不喝酒,在单位评上先进也不去领证,这样的本性很对启功的脾气,于是他们两个人就在一起生活了。后来内侄到了结婚年龄,就不得不在学校要了一间房子给他们结婚。启功说:“假如他们不结婚,可能还不会在一起住,自然形成他俩就跟着我啦。”这间房子就成了董寿平为启功题的“启功第二窟”。有时,小乘巷来了不速之客,启功就搬到这里偷几天清闲。但两边跑着终究不方便,学校便彻底解决了启功住房问题,这才搬到“第三窟”的新房,这地方不大,但环境优雅。这“第三窟”是北师大的“小红楼”,建于20世纪五十年代初,楼分两层,每层就住两户,四间房。启功住在楼上西侧。小小的房间还是招架不住,两年后,为了工作需要,学校又把楼下西侧的一套,供给他工作之用,免收房租,但启功仍旧照交房租。

启功为自己所居“第三窟”起名为“浮光掠影楼”。楼上有四间房子,启功住两间,另外两间是给照顾他的侄子、侄媳和侄孙子住。

一年7月的一个大毒太阳的夏天,我来到启功家。和往常一样,敲门后,先听到启功的咳嗽声,接着便问:“哪位?”开了门只见他左手拿着一个装冰激凌的小白塑料盒,右手握着小木勺,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冰激凌。

到屋里坐下以后,冰激凌也吃完了,还用小木勺一遍一遍地刮,这可能是怕浪费,再就是还没吃够。接着他又弯下腰从地上拿起了一个小暖瓶,把水往冰激凌纸盒里倒了一点,拿手摇了摇,仰头喝到了肚子里。目睹这个情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老先生怎么这么会过日子!“我不知您这么爱吃,也不怕凉……下次来一定带两大盒日本式的冰激凌给您,叫您吃个够!”我感慨地说。

无独有偶,想起了另一件事。

青年作家陆昕写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我去先生家闲谈,先生拿出芦柑招待,我们边吃边谈,我吃完了一个,先生刚吃完半个,忽有人来了,且来访者级别甚高,有众多随员。我见桌上食物凌乱不堪,便匆匆收拾了一下,顺手将芦柑皮和先生吃剩的半个一齐丢进沙发旁的纸篓里。客人走后,先生坐下来,眼睛到处瞧。我问:‘您找什么呢?’先生说:‘我记得我那个芦柑没吃完,怎么就没了?’我大窘忙说:‘让我给扔了。’先生一愣:‘别扔,那个还可以吃。’随即起身到厨房去,我也赶忙追过去,先生正在厨房的簸箕里寻找。先生见我来了,问:‘怎么这儿没有?’我说:‘我扔在客厅的纸篓里了。’先生又转身回到客厅,一边弯腰从纸篓里找出那半个芦柑,一边说:‘用水冲冲还可以吃。’我连忙去夺,说:‘我来吃,我扔的我吃。’先生却拿得紧紧的,道:‘不,不,你们年轻人哪能这样,我来我来。’随即先生走到厕所用凉水冲了冲,吃了。我生平脸上发烧的事并不算多,这可算得上是一回。”

启功在生活上很好伺候,吃东西特别将就。

有一次,我去他家他正准备吃饭。一个小木头长盘子里,放了一个小碗,碗里盛了大口吃也就能吃三四口的面条;另外两个小盘,一盘装了一点面酱,另一盘放了五六块小黄瓜条。老人端坐在桌前,满有兴趣地吃得津津有味。我忍不住开始发表意见:“您这顿饭可没多大营养啊,再说量也不足,这么凑合那行……”

吃罢饭,启功又把碗筷端端正正地摆在木盘里,端起来要去刷碗。我立即说:“我去刷吧!”他对我们顿了一会,说:“你知道怎么刷?又在哪儿刷?刷完后又往哪儿放?”我反驳说:“刷个碗谁不会,刷完就放在碗柜里呗!”他根本不理,两手端着木盘,一边嘟囔,一边往厨房走,我就跟在他后头,真想看看他刷碗是不是有什么新花样!果真花样很新———先一个一个把碗碟刷好,再一个一个地拿在手里,把水甩得干干净净,再一个一个整整齐齐地摆在木盘子里,最后端端正正放回柜子里的上端,嘴里还是嘟嘟囔囔地说:“这,你会吗?最后就该这样地放在这个地方……”说完还拿手指了一指。

碗刷完,我又跟在他身后回到原来的座位上,他很是得意的样子。

启功很讲礼节,他每逢出门或给学生讲课,总是穿得西装革履,整整齐齐。一回到家里便宽衣解带,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在家中衣饰就很不讲究了。冬天的棉袄,袖口处半尺长的大口子,他照穿不误。秋天的毛衣,袖口上有许许多多的大小洞,他照样穿得心满意足。下身喜穿肥肥大大的绒裤或秋裤,足蹬旧得也有年头的千层底布鞋……

数十年节衣缩食,所有“俸禄”,全用在购买书上和周济别人,家中除了堆得满满的书籍,别无他物。平时,就是他侄子、侄媳照顾他。他们俩都有工作,下班回来就紧忙乎给启功做饭,做饭晚啦,他饿时,就吃几片饼干。他从来没请过保姆,他没有儿女,他说,至今能有侄子侄媳妇关照他就很满足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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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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