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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寂里也有人生——穆棣访谈
□ 毛羽

毛羽(以下简称毛):20年前,“书法热”发轫期,您便在全国第二届中青年书法篆刻家作品展览中获过作品奖(相当于一等奖),十位获奖作者中还有潘良桢、华人德、孙晓云这些我们耳熟能详的名字,之后,您似乎淡出了人们的视线。近年来,您蝉联了第一届、二届“中国书法兰亭奖·理论奖”,去年您又出版了考鉴专著《名帖考》及作品集三大册,让人感觉到其中沉甸甸的分量,请您介绍一下这些年来的情况。

穆棣(以下简称穆):先说说以往的事。我自幼临池,弱冠发愤,对中国文化艺术始终心存敬畏。我清楚地知道,凡大书家都是大学问家,要成为真正的书家,读书写字必须并重,其关系务必是同步并进,不可偏废。1966年“文革”爆发,我整日埋头于笔研、书籍之间。三年后下乡,任中学教师多年,有充裕的时间用于自我完善,其时遍临诸家,虽寒暑不辍,笔力大进。1977年回城,曾积三年之功专攻魏晋小楷及《说文解字》,同时注重书法理论,思考做学问的方向。1983年调入无锡市博物馆书画部,初步具备了从事书画研究的基本条件。

至于1986年的获奖看似轻易,而其实不然,此中甘苦,唯我自知。当时并不感到有太大的意外,因为此前既屡蒙前辈奖掖有加,也不乏荣获类似全国最高奖的纪录。1988年硬是凭高级职称调进无锡市书画院(因我乏“术”,进画院对我来说其难度不下于“蜀道难”)。或问,既要从事古代书画研究,为何又到画院去了呢?其实我最向往的,在于画院不坐班,又是专业,时间全由自己支配,仅此一点,早已心满意足了。长期以来,我基本上处于无节假日概念、无酬应习惯的状态,时间全部用于从艺治学,与世俗截然异辙。一般来说,在书法界既已成名或崭露头角者往往难以免俗,甚者百计追逐名利。部分人踌躇满志,感觉良好,或夜郎自大,或固步自封,自以为天下之美尽在于己,殊不知久而为名声所累,早年锐意进取之心早已不复存在。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已。我则远离尘俗,清静自得,正所谓各行其道是也。因而我即使将大量精力用于考鉴,但用于书法的时间和精力还是比别人要多得多。就以我的作品集为例,1986年前后,小楷风貌各异,涉猎甚广,细辨不下于二三十种;大字大抵仿佛,仅1987年的习作选刊者,即有临仿钟鼎、石鼓、小篆、汉隶、北碑等十多种,可窥一斑。在1980年代至2000年前的十余年中,我除学术研究之外,遍临篆隶草行正诸体,其中包括多种魏碑、《爨龙》、《爨宝》、《瘗鹤铭》等,间习唐人写经、出土汉简、偶涉章草,均坚持多年,沉潜往复,上下求索,心不厌精,手不忘熟,作“大运动量训练”。……反正,我始终觉得仅书法方面就有大量的问题需要探索,更何况考鉴方面的课题更难穷尽,亟待逐个解决……人或谓我过于清高,岂知我实在是无暇他顾。现在你能明了“沉甸甸的分量”的由来了吧。

毛:按照您的创作实力与当时获取的成绩,如果把主要精力放在书法创作上,应该说可以更容易名利双收,但您放弃了写字挣钱的机会,乐于清贫的境地。为什么您偏偏选择了寂寞的古法书考鉴工作?

穆:我之所以选择考鉴,固然由于书、学并重理念的驱使,却与兴趣最为相关,与平素勤于思考的习惯亦可谓密不可分。追溯年少时的种种情结,总是难以释怀,诸如对数学(特别是几何)论证中的逻辑推理的浓厚兴趣,对乾嘉朴学大师的顶礼膜拜,对四十余年前“兰亭论辨”的深深忧虑(那时我上高二,对兰亭有被否定之虞惘然若失)……总之,对中国文化艺术的执着情愫,使我有此选择。

方法是从数学原理悟入的(后归纳为“内外证据法”),迄今只是尝试性的,不过,实践证明尚能行之有效——1996年一年之内,我就完成了《伯远帖》、《神龙兰亭》、《参政帖》等显赫巨迹的个案研究,而后陆续完成的尚有《食鱼帖》、《论书帖》、《快雪时晴帖》、《自叙帖》……

事实上,考鉴与临池并不矛盾,1980年以后的十余年间,是我有意识地在学术与创作相结合基础上的涉猎、探索,也是试图集百家之长熔铸自我的阶段,同时也是将书法实践与考鉴并驾齐驱的阶段。事实证明,从艺治学相辅相成,学术上的成功致使艺术产生质的飞跃。

毛:按白谦慎先生的说法,您从事古法书考鉴工作的条件是“艰苦卓绝”,您切入古代法书考鉴工作的角度与前辈们有何不同?

穆:这个似乎很难解释清楚,我和他人不同之处也许仅在于两点,首先是较专注于书学,故容易发现问题;再就是以审辨的目光看待前人持论,不盲从,不轻信。鉴于传统鉴考方法往往仅凭直觉判断,因而前人持论中不乏粗疏乃至谬误之处,如果全盘照收,陈陈相因,就不可能有新的发现和突破。譬如《快雪时晴帖》有“君倩”押署,九百多年前,米芾怀疑是唐末鉴家梁秀,可见他也不甚了然。两宋以来,后人沿袭此说从不怀疑,似乎已成定论。我通过归纳法验证,“君倩”不是梁秀,而是唐初褚遂良,把《快雪》帖年代一下子推到唐初。又如乾隆内府“三希”之一的《伯远帖》,是晋人法书中唯一有款的真迹,但也有人怀疑是摹本。长期以来,肯定、否定的双方都拿不出确切的证据,遂致二说并存。其实,真迹依据如唐代鉴家殷浩残印及南朝齐梁御府鉴书人押署就在帖内,但谁解个中奥秘?不具识力,真迹在手也照常莫名所以。《伯远帖》的研究成果何以不出于他人之手,原因就在于此。

毛:您书法方面的造诣,对您古代法书考鉴工作有哪些方面的帮助?

穆:一般来说,对于考辨孰“摹”孰“写”,不致混淆;对于区分是优是劣,尚能明辨。宏观上不致失鉴,这是所谓概念性问题。如台北故宫《自叙》,绝对属写本,并且精彩绝伦;至于近年发现的流传到日本的《自叙》残本墨迹,则肯定是摹本无疑。从图版看,此本确是精彩异常,近乎“笔势流美,神完气足”。但毕竟并非无懈可击,总有摹的破绽不能掩饰,关键在于你的识力能否通透,这又关涉到鉴家本身的经验体会,与是否精通狂草直接相关。据我看,这是苏家按原件精心复制,作为自藏的副本,后为人分藏,都有证据可寻。台北傅申先生断为“映写”(此其杜撰之“术语”,指有底本衬在下面,快速书写而成),当是失鉴。当然此一问题的辨析颇费篇章,目前尚未找到感兴趣的报刊刊载此文;又如前数年,嘉德拍出的《出师颂》墨迹,与传世汉、魏、西晋翰墨同一格辙,定为西晋名墨亦无疑义(当然必须层层论证),又,其艺术水平之高堪称无与伦比。其余如对印文(尤其是残印)押署、墨迹题跋的考订也是至为关键的。

毛:以您的实践, 从事古代法书考鉴工作应该具备怎样的素质?

穆: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除了文史功底,专业知识外,浓厚的兴趣,乐之不疲的嗜好恐怕是最关键的。只有这样,才能执著到底,持之以恒,否则很难保证不会半途而废,中途易辙。

毛:您最服膺的书法理论专著是什么?能否扼要谈谈。

穆:历代书法专著甚多,但最使我佩服的当推孙过庭《书谱》。当然,就像诗无达诂一样,各人对《书谱》会有不尽相同的理解。我认为,在实践中如能真正理解《书谱》的奥赜,则将受益无穷,其出手亦必然不凡。《书谱》不仅全面阐释技术问题,还进而深刻剖析相关的人与事,似乎就是发生在今天的事。《书谱》的不朽,正在于此。

毛:不迷信前人,不迷信权威,这是我拜读您《怀素〈自序帖〉墨迹疑案辨析—与启功先生商榷》等文后首先的印象,请简要介绍您考鉴工作的方法论。

穆:启功先生是德高望重的学者、权威、著名书法家,凡拜读过他大著的人想必都会有同感。与徐邦达先生易失之于简率不同,启文老辣含蓄,又往往如菩萨低眉,一派委婉平和气象,使人很难措词其间。启老一般不轻易否定名迹,但是他发表于1983年的《论怀素<自叙>墨迹》却词挟风雷,充满浓烈的火药味。不过,令人遗憾的却是鉴考俱失,通盘皆错。不仅如此,20年后还成为海峡两岸引发陡然激变的翻案风的理论基础。其负面影响之大匪夷所思,恐怕是先生做梦也想不到的。

启文发表之初,我就认真拜读过。在感叹其学识渊博的同时,对其摹本之说———明代伪中之伪的持论却不能苟同。那时见不到彩版,我在1989年还专程去安徽省博物馆仔细考察二玄社复制品。考察的要点有:1、是否摹本;2、本幅15纸各自的尺寸;3、本幅14条按缝线上苏家诸印的残损情况;4、装裱情况;5、题跋与其他印记等。那时我对《韭花帖》的考证已取得突破性的进展,诸多疑案被一一廓清。《自叙》和《韭花》在北宋的最著名的收藏者,同时也是中国书画史上杰出的鉴藏世家,同为苏易简、苏耆、舜元、舜钦祖孙家族,而我对他们的世系、鉴藏规律、藏物、以及鉴藏印记等等早已了如指掌。1996年、1997年我在台北故宫月刊先后发表《参政帖》、《武□之记考》两文,实际上都是针对启文驳议所预作的铺垫。这时我已清楚地认识到启文大失所考之原委。1998年我到台北故宫访问,曾与故宫同道谈及其的负面作用,但有人不以为然。我想,倘若启先生看到我关于苏氏家世、印记,《自叙》接缝线上苏印钤盖规律等等的相关考证,并引起重视,我想他一定会对原有观点加以修正的。这样,就也不至于会被人拉虎皮作大旗了,然而事实毕竟是不能假设的。

2004年11月,在《自叙》翻案之风甚嚣尘上之际,我应邀赴台北出席研讨会,发表论文,并有幸两次亲睹《自叙》真本,大有“千年等一回”之慨。拙文从构思、酝酿到形诸笔墨,前后几达二十载,若不是翻案风飙起,正不知将迟迟到何时才能刊行?

何为考鉴,就是运用证据对名迹中复杂而神秘的鉴藏现象作出合理的解释,而不是深文周纳,穿凿附会。我的方法称之为“内外证据法”。简而言之,书画鉴定的对象是书画实物,凡属书画本身固有的证据统统称为内证,以法书名帖为例,本幅帖文(包括押署)、质地、题跋、印记、内外签、装裱方式乃至天头、隔水、尾纸等一应装裱材料皆是:不属书卷本身所固有,但同样能反映其本身内容的各种文字著录材料,以及可以用以论证的传世实物(包括刻帖)材料等称为外证。但具体情况则比较复杂,就题识而论,有分明存于帖中而绝非内证者;又有见于彼帖而实是此帖之内证者,其原因不外乎移配或误植所致,务须明辨。至于内中有外,外中寓内,内外证交叉渗透的现象,以及同为内证而有主、次之分,外证亦然,则更为错综盘错,亟须细意推敲,不可一言以蔽之。鉴定一件作品,运用内外证据法,可以证明其真伪。这当中,内证是主要的,外证是辅助性的,两者的关系不能颠倒。

毛:在美国的钱南秀教授提到,您从母亲处得到的最正统的江南士族教育,以您母亲对您的教育为例,它有哪些主要方面?有哪些是我们今天还值得珍视的地方?

穆:钱教授过誉了。我的长辈、父母其实都很平常,或者说比较传统而已。他们要求我为人正直、待人真诚,尊敬长辈,爱护弟妹,日后要有所作为。

毛:您在《学书杂忆》中,充满感情地回忆起与王能父、张涤俗、沙曼翁诸位前辈、华人德等沧浪书社社中诸友及海外同道间的请益和交游,可谈谈您与他们如何交往吗?

穆:是的。譬如书学并重理念的建立、巩固,使人终身受用;又如书法的取法,其高下很可能影响到人的一生。因此,初学时取法一定要高。“取法乎上,仅得其中”便是这个道理。以黄山谷为例,他一生心慕手追古贤圣哲,学书的刻苦最为典型。他的草书,早年曾长期以周越为师,结果是格调不高,“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好在晚年见到怀素《自叙》,顿悟“用笔皆以劲铁画钢木”,遂“恍然自得,落笔便觉超逸”。可见上手之高下,后果迥然大异。我早年受教于良师益友,后交游渐广,又多参与学术研讨,凡此种种,均大有裨益。这些在我书中都有详细描述。

毛:白谦慎先生曾说,您的成功,为许多业余从事书画研究的年轻人树立了鼓舞人心的榜样。当下,有条件专业从事书画研究的毕竟是少数,请您对那些业余却有志于从事书画研究的大多数说几句鼓励的话。

穆:欣闻年轻一代有志于考鉴者后继有人,但古人从艺治学,必倾毕生心血而为之,愿与诸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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