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江门陈白沙纪念馆时，看过白沙先生的书法。那真是划一横，如百钧硬弩；写一直，如百岁枯藤；作一放纵，如惊蛇投水……我欣赏白沙先生谈其书法的一段话：“予书每于动上求静，放而不放，留而不留，此吾所以妙乎动也。得志弗惊，厄而不忧，此吾所以保乎静也。法而不囿，肆而不流，拙而愈巧，刚而能柔。形立而势奔焉，意足而奇溢焉。以正吾心，以陶吾情，以调吾性，吾所以游于艺也。”

岭南书法，一般都公认自陈献章时代始，历经湛若水、黎民表、邝露等，乃至康有为、梁启超；民国时期的岭南书家如叶恭绰、汪兆镛等。此间岭南书家大多是学者，容庚和商承祚，无论是在古文字学界还是在书法界，都享有崇高的声誉。解放后，蜚声岭南书坛的书家有吴子复、商承祚、容庚、麦华三、侯过、秦咢生等，他们的艺术影响，至今仍然势头不减。再数下来，那就也当选陈公景舒老了。

陈白沙，陈景舒二陈年代相去甚远，一草一隶，字体亦不同。然而，在拜读景公的隶书中，我又想到白沙先生的那段话“得志弗惊，厄而不忧，此吾所以保乎静也……”此首先是景公作为大书家的人格魅力。他寒微的出身并不影响他巨大的艺术成就。即使是天棚顶上的铁皮屋，暴日下酷热，他挥汗提笔，依然临砚勤习；文革牛栏暗无天日的囚禁，与况如牛马的苦役，也不能消磨他对书法艺术的追求。此等厄运情节不少文章已经写透了，我也不想置喙学舌，哓哓赘言。我想景公既能“一字能令万古传”，自然是书家气象贵在雄浑，这就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了。景公是做到了白沙先生所倡“得志弗惊，厄而不忧”。无论面对何等逆境，三寸毫锥未辍，一尺之字还书。正如白沙先生所言“此吾所以保乎静也。”景公能始终保持一种处变不惊，庄敬自强的心境，在他的书法艺术的天地间翱翔，完全从人间的荣辱中超脱。正是“学书浑似学参禅，磨砚临池不计年；直待书禅参透了，毫端顿悟便超然。”我想，景公的书艺字字森严，有此神悟，非面壁九年之功不可臻此境界。

景公幼年艰辛，耕读南海莲塘。塾师陈伯琦乃名儒朱次琦第三代弟子，南海康有为之师侄，景公即为朱九江第四代传人。少年时，景公曾从陶艺，拜名家梁华甫为师。后至广州安乐园茶居当后生，青年时的陈景舒勤奋好学，刻苦习艺，辄于闻鸡挥毫，可谓“铁砚磨穿不计年，只待万选有青钱。”既然青钱学士的文章，万选万中，那么景公之书当秉大家气度了。其早年得名家张奔云启蒙书法，而张先生为岭南书法大家吴子复高足。张先生不幸早逝，由张师母引荐吴师，陈景舒有幸得大师指教。

自投吴门绛帐，景舒书艺大进。吴公治学严谨，积多年经验，创隶书六碑教学之法。清代书坛有帖派与碑派之分，至康有为著《广艺舟双楫》表述其求新变法的书学观，书中尊碑抑帖的主张，对以后岭南书法不无影响。我想吴公推崇“六碑”更是不遗余力了。六碑以《礼器碑》为先，景舒初次入门，吴师先以《礼器》为作业。次日，景舒呈以所摹。吴公细审，觉其甚有资质“孺子可教”，不循例而跳级施教。即亲自临写《张迁碑》首页，谓之：“此为下星期作业！”吴师诲之不倦，谆谆教导。两年后，当陈景舒呈交最后一张功课，六碑最后的《校官碑》时，语重心长地说：“你可毕业了！”并即赋诗一首“热衷名利自缰锁，日日经营老不休；何似怀冰心事冷，寄情书画一无求。”写成条幅赠之。景公一直奉恩师教诲，座右铭之。这使我又想起白沙先生的那段话来“得志弗惊，厄而不忧，此吾所以保乎静也。”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郑燮论画“十分学七要抛三，各有灵苗各自探。”，学书如学画，也是贵乎创新。陈的隶书出于吴门，而不似吴门。记得景公说过：“吴公乃岭南大家，一代宗师，此不容置疑。然老师之字毕竟是老师的。非我的字，我要以学似老师，作为敲门砖去敲开书法艺术的宝库。”景公得乃师真传，摹遍大小篆、两汉隶碑、汉简、魏晋碑刻，书中锐意兼融《爨宝子碑》及《泰山经石峪》、《好大王碑》等，从而创出汉隶与汉简之间的隶体面目，别出新意。已故岭南名家胡根天老赞曰：“书风别开蹊径，用笔峭劲，结构有奇气，为广东书坛别开生面。”他之所以能在千年的书法艺术上，有所创新，那就受益于他深厚的艺术修养。早年曾师从油画家符罗飞、水彩画家王肇民、书画家胡根天、岭南画派名师赵崇正。汲取多种艺术丰富营养，兼收并蓄于他的书法艺术中，成为陈景舒书法“心正笔正、笔划奇崛、字极端谨、瘦硬通神”的艺术特色。明湛若水看了白沙先生《观自作茅龙笔书》，有曰：“神，谓之心神，即志也。志者，气之帅，故神往则气随而往。神气相得，氤氲太和，如初沐之时，此先生作草书以寓学也。如明道作字时甚敬，此即是学之意。于是又言文字皆是道之所寓，若圣贤一切绝去文字，则何由见此道理？”我想，这不光是对白沙先生书法艺术思想的肯定。其实，观景公的书法艺术何尝不是“神气相得，氤氲太和”哉！但见“书成不管鬼神泣，笔下自有云烟飞。”我想用清黄遵宪的话“我手写我心，古意岂能牵”，以述观景公书法之诸家字体洞臻精妙，体势劲媚自成一家的艺术造诣。于是赋七律一首，供景公一哂：先生临砚致思真，一字天然百代新。挥笔倒流三峡水，提毫直扫万人军。游龙信手牵来舞，惊世无心写得神。更览古今抚四海，汉唐风度隶书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