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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之内皆兄弟
□ 刘正成

1995年元月,即我搬进松竹草堂前夕,我去了一趟日本,是应名古屋中京大学之邀,去作学术演讲。同时,也应邀在中部日本书道会发表演讲,演讲题目:《论中国书法的文人化与非文人化倾向》,后翻译收入中部日本书道会的会刊,再后收入了《刘正成书法文集》。这是我的即兴演讲,当晚我凭记忆记录下来,成了我九十年代中对当代中国书法发展现状的重要思想记载之一。日本同仁有好几百人,正赶上他们例行聚会,纷纷抱之以热烈的掌声,我的好友日本书法文化评论家西岛慎一专程从东京赶到名古屋来,与日本中部书法大师高木桑风、种村山童、樽本树村等坐在前排聆听。而这篇讲演在国内的反映比较热烈的部分,是我论述晚明书法特征的那一段:徐谓破坏了笔法、董其昌破坏了墨法、王铎破坏了章法。充分认识中国晚明书法史的特点,对理解中国和日本近现代以至当代书法有着特殊的意义。这一点,得到了中日两国许多书法家的共鸣。我想,没有在名古屋这一次特殊环境的刺激,十多年书法活动的这一个学术论点还得待机破壳哩!

当然,在这里我要先谈谈日本东道主,中京大学教授,现任中部日本书道会理事长的樽本树村先生夫妇,即这张照片后面蹲着的二人。樽本先生是青山杉雨的高足,所以也是日本谦慎书道会的主要领导人物之一。2000年,他已晋升为日本最负盛名而规格最高的“二十展”作者之一。这是由朝日新闻社主办的日本超流派书法巨匠展,从上世纪五十年以来,每年一展,今年已是第46届。所送书家不仅资历最高,水平也最高。所有作者去世一位再递补一位。观此二十人展,基本可以看出当今日本书法的最高水平和最新创作动态。我这里抄录樽本先生首次入选二十人展时的名单(以日文音顺为序):
    新井光风 伊藤凤云 今井凌雪 梅原清山 榎仓香村
    尾崎道鹏 栗原芦水 水山ゃす子 杉冈华村 関 正人
    高木圣鹤 樽本树村 殿村蓝田 中野北溟 成濑映山
    梅 舒适 古谷苍韵 空木竹迳 村上三岛 吉川蕉仙

这二十人中,大部分都有过交往,相识最早的是今井凌雪,那是七十年代末在四川成都招待今井先生访华一行。交往最多的是梅舒适先生,而交往最深的就算樽本先生了。这当然是因为有个邹涛先生在名古屋的关系,但更在于樽本先生的笃诚与相知。

中国近代书法影响于日本者,当首推三人:杨守敬、赵之谦、吴昌硕。杨守敬以碑学思想动摇了遣唐使所遗传的二王晋唐书法观念;赵之谦则是碑学书法创作大师,他的法式直接演绎于西川宁、青山杉雨等日本现代书法巨匠;吴昌硕则以篆刻成为日本现代篆刻的他山之石,为河井荃庐、小林斗盦、梅舒适视为圭臬。樽本先生客厅里悬挂的赵之谦作品,也是他本人书法的重要取法之源。赵之谦作楷行用笔如刀砍爷斫,樽本先生故有“牛刀会”书法会社。樽本先生编纂过《赵之谦字典》,撰写过不少关于赵之谦的论文。他以大学教授的身份而置身于书法界,算是日本的学者型书家,除了赵之谦外,他最欣赏的中国书家是苏东坡,因此,我们在交谈和作文中也每每以苏东坡作譬。这又是文人书家的一个特征。1997年我曾和舍弟刘正兴应邀去名古屋办过一个书画展,樽本先生为之作序时,也提到过苏东坡一事,我倒并非得意于他的这种随意联想,而在思考中国传统文人的价值观念是如此深刻地影响着一个异国当代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

樽本先生在当今日本书坛也是重量级人物了,他与西岛慎一先生私交甚笃,西岛先生也是一位深受中国传统儒家思想观念很深的日本学者。他曾经给我作过多次的对话,最重要的有两次:第一次是东京上野我住的宾馆里,可惜没有录音;第二次是在东京太阳王子酒店,对话发表在《中国书法》上。我们的多次对话我将另文记录,我在这里所深刻感触的,是他们都对传统文人的道德、思想、文艺观念的无尽追恋。因此,我在这次名古屋中部书道会讲学中所论述的当代书法文人化与非文人化倾向与他们产生了很大的共鸣。他们也很快将我的讲学全文发表在他们的会刊上。我在思考,中国当代书法创作主体及其创作与审美环境改变,与日本书法显然有很能够多共同性。完全从视觉形式去追求书法的唯美状态,也正是日本现代派书法的症结。樽本先生、西岛先生与我有着共同的忧虑。当然,我在这里所谈的“忧虑”,绝非表示我对当代书法的悲观意识,而是认为一定要从社会发展的观念去分析一代艺术的动因及前途。仅仅从微观现象去看中日两国的书法异同会觉得大相径庭,如果从宏观的历史视角去分析,会发展许多共同的课题。

樽本先生一家在名古屋市区住一个三层小楼,地下室是一个巨大的教室和书室。樽本先生收藏了大量日文的中国典籍。我至少有四五次路过名过屋了,几乎每次都要去樽本先生府上作客。每次去,樽本太太都要盛情地留餐。在日本,不管你是哪一种经济状况的家庭,都是没有保姆的,全靠家庭主妇张罗。好在樽本先生的几个弟子也是好帮手,每次聚会都非常热闹。这一次,我和太太傅淑群是应樽本先生私人邀请访日的。傅淑群虽然在中国书协工作十几年,却是唯一一位未被公派出国的干部。这次访日也是她第一次出国访问,即受到了日本友人的盛情接待。当然,书法是可以从文化的角度去联系异国人心交朋友,但只此是不够的,还需要真正的心与心的触及与共鸣。记得这次去日本,正赶上阪神大地震之后不到一周时间。我在中京大学讲学完毕,大学总务人员立即付给我12万日元讲课费,我与太太商量后,当即声明将这笔讲课费全数捐赠地震救灾。学校的日本友人非常感动,立即把我们夫妇送到名古屋《中部新闻》的捐款处捐款,并立即在报纸上发了新闻。当时,那位学校负责人还说,早知道我们要捐款,就把电视台请来报道了。樽本先生也很感动,这倒并不因为他请来的中国教授为他争了光,而是让我感到他们视这个捐款行为体现了对日本民族的感同身受的关怀。十二万日元在当时值一万元人民币,在日本财富中连沧海一粟都谈不上,但对较为贫穷的中国国人来说,大约只有去日本赚钱回来之理,而不可能有向日本捐钱一说的。由于我们对灾难的震惊和同情,很自然的一件小小义举,却深深地触动了日本友人的心弦。记得从名古屋返回东京后,许多日本友人在见面时他们都一一很虔诚的向我们先鞠一躬,接着表示感谢我们向阪神震灾捐款。几年以后,东京的西岛慎一先生在为我的展览作品集序言里还提到此事:“刘先生往返于世界各地进行书画研究和交流,多次访问给我印象最深刻者,是一九九五年。刘先生应邀来中京大学演讲,时值阪神大震灾,日本全国沉浸在众多死者和遭受重大打击的城市的悲痛之中。得知消息后,刘先生毅然将演讲费全额寄付给受灾地区。先生的温情厚意通过报导,使万民皆晓,感激不已。”我没有料到这件小事所获得的日本书界同人真心的敬重与沟通,我认为,这种沟通是人民之间艺术交流与和平友好的最为紧要处。

今年8月,我又要应邀偕同王岳川、徐寒二友赴日本东京大东文化大学书道研究所之邀访问日本,又特地从东京赴名古屋应樽本先生之约会。席间,樽本先生夫妇说,这两年来都不断从邹涛先生那里打听我的情况,今天终于看到了我本人,见我仍然“神采如旧”,并非如他想象的“遭受打击的颓废样子”而异常高兴云云。我随意回应说,这赖朋友们的理解和支持,这次,北京大学办书法艺术研究所,金开诚、王岳川先生还极力邀请我参加工作,聘我为兼职教授。邹涛先生翻译这些话的话音未落,樽本先生夫妇便立即冲着王岳川、徐寒二位连连敬礼:“谢谢!谢谢!”就像自己的亲弟弟被人关照,当兄长的向恩人感谢一样。我的眼眶潮湿了,二位异国友人对我的关切又何逊于国人弟兄。席散辞别之后,岳川、徐寒也感慨地说,真没料到日本人对你有这样真心的关爱!我说,是啊,你们俩是我的同乡弟兄,本应该由你们来感谢日本友对我的盛情不因我的失势而更改的,别人反倒来感谢你们,足以证明孔夫子所说的“四海之内皆弟兄”的道理啊!

夫书,小道也!文人之间的艺文之交,人生之游戏也。然而,吾一个真诚而献身于艺术追求的友人之间,孰可以“技近于道”也。“和平”永远是人类生存的主题,弟兄之间的和平,将最终决定于地球上人类的终极命运。我在“中国书法在线”创办时撰写的《开站致网友函》从朱清时院士那里所引来了霍金论断:“地球人的历史只剩下1000年”!它启示着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努力,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去延续着人类的历史。

在异国他乡,我极力回避着自己这几年来的际遇,似乎在回避日本书道界友人的关心。除了一些简略地、心照不暄的话语外,我假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坦然。因我为活动在中国书法界而感到羞愧:在那些似乎动人而美好的书法艺术下,是那么多肮脏的灵魂在攒动着。当然,世人谁也不聋哑,中国的事情,其实信息自由的外国人往往比中国人清楚得多哩!樽本先生那个令我们几个同行中国人惊慌不已的“谢谢”,久久地在我的心中滋生着别样的味道,一会儿甜,一会儿酸。

2004年9月15日于松竹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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