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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不服输的共产党人
□ 刘正成

这盘棋我执黑与陆石同志奕于黄山顶上宾馆内,在两旁观战者支招的是谢冰岩老先生和书协干部段军。这也是199O年初秋在合肥举办的第三屆中青展后,东道主安排的黄山之行。

陆老家里有一副很名贵的围棋,深绿色与乳白色如古玉的两盒棋子是少见的宝贝。很多年了,也经常去陆老家,但从来没有机会与他对奕过。谢老也是棋迷,因眼力不好,也很少下。九十年代中,以浅见苋洞为团长的日本书法界围棋代表团第一次访华与我们奕棋时,谢老还担任名誉团长出席比赛。这一次在黄山终于有了一次机会,“厮杀”于黄山,颇有华山论剑的浪漫。从棋盘上的“战况”看,正是中盘銮战纠缠手筋之际,所以大家都很紧张。

陆石(192O--1998),四川南川人,本姓康,早年入共产党闹革命后改现名,后北上延安,曾任延安鲁艺支部书记,写作过不少剧本、诗文。写诗歌,诗笔宏阔,字句铿锵;写散文,遗词清丽,意境深远;写小说,情节生动,结构自然;写剧本,情节奇异,悬念丛生。堪称才子。后在中央警卫团工作,被康生陷害,停止党籍多年,解放后,长期在公安部工作,受到周恩来总理与罗瑞卿部长赏识,文革前以一介书生出任公安部办公厅主任。文革后,于1979年四次文代会时,调入中国文联任党组负责人、秘书长,组建新文联。陆老有一至交,即毛泽东主席秘书田家英,《小莽苍室藏书画》的收藏者。田家英也与陆老有文学的同好,才气横溢,都是四川老乡,在延安时,就关糸密切。“文革”后,陆石写过一篇散文悼念田家英,名曰:《我心匪石》。这句诗经之词,和这篇散文的旨意,其实是这一对知交的共同写照:共产党人忠于信仰的铁石心肠,然而又充满对人民爱的柔情。田家英不服江青等人的诬陷,以死明志。陆老早年不屈于康生,晚年不屈于文艺界少数人的威压,确实是不服输。陆石一生屡遭厄运,晚年为建文联呕心沥血,特别是为创建中国书协起了关键的作用,但是却含寃而逝。

1985年我调北京中国书协后,对前此中国文联的“内耗”情况一无所知,陆老也並来向我这个年轻人讲过这种非常复杂的人事背景。我道听途说,陆老是周扬同志点名调到文联来工作的,大约是因为周扬同志那篇有名的关于“异化”的文章挨批后,文艺界领导层发生了分裂,而陆老是站在周扬一面的。而“对立面”其实也是陆老在延安鲁艺时代的好朋友,有过几十年的革命友谊。其实到了书协基层,已经与这些革命老前辈之间的分歧压根也沾不上边,我看许多人对这些真正的文人究竟分歧内容是什么未必搞清楚了,无非火上浇油,不亦乐乎。1987年的一天晚上,我去陆石同志家里看望地,他满面愁容,一股怒气。他说:“简直和文化大革命斗走资派差不多!”原来,文联与书协的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把有关陆石同志审批过的一笔财务问题作为内容,向陆老一齐开火。昔日唯命是从的部属,都变成了斗争他的色厉内荏的反对派。

中国文联有一个干部叫矦延平,被当时的组联部负责人推荐给陆石,安排去分管文联三产企业“文艺之家”,即什刹海旁边邓小平同志题为“文苑”的一个小宾馆。矦氏从文联副秘书长夏义奎手中借去五十万元开办费。后来,矦所经营的“文艺之家”大亏损,借去的五十万也不知哪里去了。还是这位组联部负责人举报和追究责任时,夏副秘书长担当不起,就找到陆秘书长补签了“同意”二字。于是,这五十万就成了陆石同志贪污腐败的证据。从八十年代中,斗到九十年代初,党员重新登记时,就拒绝给陆石作党员登记。直到陆老去世后,他的夫人赵中同志拿了一大叠材料给我述说陆老一生的功绩,讲起晚年的寃曲,问我有没有办法为陆老恢复党员资格。我当时非常冒失地问了一句:“人已经过世了,还要这些资格作什么?”这时,赵中老师一股泪水从眼眶湧出,说:“陆老革命一辈了,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财产,他希望给我们留下一个共产党员的清名!”说着,赵中老师的泪水就再也止不住了,竟使我难以面对这凄凉情怀的老人。

延安时期,康生陷害陆石,解放后,就洗清了寃曲;“文革”时,‘四人帮’”迫害陆石,也给平反了。没想到,小水沟里翻了船--在一个和平年代,在一个文人社团里,却蒙上了一个至死不白的寃曲。陆石同志亲手创立了中国书协,最后却被中国书协这些同事们抹了一脸黑灰,离开了人世。

陆石是中国书协第一届常务理事,第二届驻会副主席兼秘书长,第三届顾问。这个满腹文才的老书法家,一生没有卖过字,没有走过一次穴,没有受到一笔不义之财。他的家,除了满壁图书外,可以说是家徒四壁。陆老爱才,调我到北京,除了我作好工作不致让他丢脸外,我无以为报。一个清贫自守的老共产党人,那种孤高不屈的情怀,每每让我高山仰止。你说,他这样一个老革命,北京城里多少老战友、老同事呵,一个小小的寃曲竟然十年不解!这就在于他不求人,不愿意不屑于去跑关糸,做一些在我们今天看来是家常便饭一般的“功课”。什么叫“淡泊明志”?当一个人的形象渐行渐远的时候,他最为耀眼的品质反而显现出来了。我还要问,什么叫“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在由文人和艺术家们为了共同的志趣而组织起的一个小小团体里面,在已经历过“文革”并远离“文革”的时代,“创造”出这种“人间喜剧”来,何其怪哉!这就是中国书协,这就是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地方。至于围绕我发生的那些事情,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去年底朋友帮我发在网上的那份“抗辩书”是我的一时愤疾之言,当时我要想到陆老的遭遇,也许就呑声了。

黄山那盘棋,我与陆老、谢老似乎是各有胜负,並相约回北京再战。常言道,棋盘上无父子。后来,我搬进了松竹草堂,陆老、谢老还相约到松竹草堂来下棋。谢老倒是在松竹草堂与日本书法家下了半盘棋,因为他实在眼力受不了。陆老没有下成棋就去了。陆老去得很突然,他仅仅得了肺炎,需要住院,而医院局级干部的病床很紧张。这位刚解放时就是局级干部的老革命,到五十年后死去时仍然是个局级干部,由于几天的等待,定点医院的局级病房没有病床,等了好多天,终于延误了治疗含寃而逝。当时,我正在法国筹备巴黎现代中国书法大展,一天中午我突然打起喷嚏,一打就十几个止不住,心里很奇怪,没有感冒也没有过敏,却来如此生理反映。第二天,我接到电话,陆老去世了。我匆匆回国奔丧,跪在陆老的灵前,挥泪难已。我为陆老至今不解的寃屈而泣。

附陆老一九四一年,二十岁时在延安鲁艺学习时写下的一首座右铭,黄苗子先生为《陆石诗书选集》作序时特地引用了它,以見其精神:

人生天地间,
无私则不辱。
其柔在其血,
其刚在其骨。

又有其十七岁时为日寇侵略暴行所作:

我是中国人,
我爱中国土。
生为中国生,
死为中国死!

陆老晚年白内障恶化,看电视只有一点影,最后干脆只能听声音了。奇迹在这时发生了,他竟一改工整庄重的魏碑体,作狂草条幅,每有佳作。当时,常熟张锡庚借调《中国书法》,常为陆老伸纸,选出不少其前所未有的好作品入作品集中。真是七十而后“随心所欲不逾矩”之谓也。他作于l990年的一首《安庆渡口》中有一联尤为黄苗子先生所赞赏:

烟云过眼随风去,滚滚长江无尽时。

与其少年时代的热烈,又有别意在焉。别说年轻一代,就我们这些中年人,也很难理解陆老这代人的执着与深邃了。

2OO3年5月27日扵松竹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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