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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教育札记一束
高惠敏

招些学生办几个班,让大家通过临摹古代法书或自己老师的字,展览入选比赛得奖,这并不容易。现在有很多同志做得相当投入而且成绩斐然;既造福社会还挣了钱。硬笔比毛笔宽容:并无规定写颜字就高雅写赵字就媚俗;怎么教怎么学,也不必全按古人那一套亦步亦趋;只要写得好,就是只像自己的老师也没关系,因为硬笔字本来就是现代的专利,倒回多少年还根本没这玩意。社会有需求,好坏有共识,写得好就有面子,教得好就有饭吃。

硬笔书法教学给我们提供了完全自主的舞台和充分发挥的天地——做的事是自己喜欢的、拿手的,做的过程还能全按自己的意愿行事,最后还有“精神”和“物质”的“双赢”在那里等着——天下拿还有比这更惬意、更幸福的事呢?

假如我们的心再大一点,也会发现这与真正的社会需求其实还有一点距离。我们这里有不少大学生,以前也是少年宫、学习班的得奖专业户,但现在记笔记、答试卷写出来的字却是另一个样子。大家问原因,我也说不清——或许直接学行书更加有利?——反正,对大多数人来说,写好字终究是为了掌握工具,假如不能学以致用,这中间就一定还有问题。

更要紧的是,给少数天赋高、手性好的人锦上添花,不如给那些怎么弄也写不成字的人雪中送炭更为急需——因为那才是亟待“抢救”的绝大多数。字写得人家不识,以后可能影响生计。这也好比一个负责任的政府,论政绩不该只是津津乐道辖下有多少新兴贵族,尽快减少大面积的下岗失业让大家先有饭吃才是当务之急。

所以,要说现在书法教育在目标上还有什么问题,学用脱节和忽略大多数恐怕最需重视。教小孩子或成年人写好字功德无量,但只有真能从社会全局考虑,称教育和教育家才成立、才硬气。

假如我们的立足点再高一点,真的站在“教育”的立场来考虑问题,更会发现整个“书法教育”实际还是一个“影子”。且不说体系的残缺和虚无——比如书法在中学、本科、硕士、博士各应达到怎样的标准才算合格?有多少课是大学一定学不明白非到研究生才搞得懂的?——就说一般的课程,也和正经的教育“差着行市”:任何一门学科,它的专业基础课都是基本确定的,比如学美术都要学素描、色彩、透视、解剖,学音乐都会讲旋律、调式、和声与复调之类的专题。这些课程谁先谁后、每门课如何进行,也是相对固定、有一个规范的,不会因地域、学校和老师的不同而随时随地发生根本的变异。学校得以生存,是因为存在着这些既定而明确的教学目标和任务;考评一个学校和老师的好坏,也全看学生掌握这些基本知识的等级和程度。

惟有书法例外:不同的学校不同的老师,设置的课程和教学的重点,一定是各行其是、南辕北辙的——教学各阶段应有怎样的任务,以及怎样的学业才够得上怎样的学位——都是“各算各的账”的。连开什么课都如此随意,那么说到学生、老师的好坏评判标准,自然就会相互矛盾甚至完全对立,或者根本就没那么回事也说不定的。

教育是什么目的?教学是个什么东西?在任的老师都是耳熟能详的:教育的根本目的是培养学生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教学涉及的主要都是某一事物从各种个案、特例中总结出来的普遍规律;学生理解、掌握了这些规律,就能自如解释、应对新情况,解决新问题。

但说到书法,又有些含糊:假如说我们要培养能力,究竟是是艺术表现的还是工具运用的?这中间的界限又在哪里?假如侧重于某一方面,究竟有哪几种能力是这个专业必须具备的?又必须通过怎样的途径和方法才可以得到检验呢?汉字的正确造型,究竟有没有一般的普遍规律?如果有,它的核心是什么,哪些才是最关键的要素?……

从小学、中学到博士后,我们永远在重复“欧阳询瘦紧险峻、颜真卿宽博雍容、柳公权劲健刻厉、赵孟頫秀媚圆熟”——可那都是个案的特质而不是总体的规律。我一直奇怪:怎么就没有人想起来把这些字放在一起研究一下,看它们都有哪些共有的审美特征;大家眼中的“好字”,是因为具备了哪些公共的要素才得到公认的?

不必埋怨《艺术概论》之类的书籍总不肯把“书法”列为独立的学科,是我们自己不争气——因为只有“普遍的共性”或“一般形式规律”才是学科得以成立的原始根基。不讲这一点,“学校”、“学科”、“教育”、“教学”与“师傅带徒弟”还有什么差异?——固然,“工匠学手艺”也是不简单有贡献应受尊重的,只是这种“传承”与真正意义上的“教育”,在性质上尚有差距或者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其他任何一门课程,教学的重要形式之一就是做练习。解题答题的过程,既训练了能力,还可以检验学生是否真的理解掌握。书法的习题在哪里呢?临摹算是最基本的练习,但此时的答案只有“好坏”却不分“对错”。而且,某名家临某某帖,我看根本就不像,你却说神似得了不的;老师讲了半天,学生看来看去还是不像真是莫奈何!说他悟性差、水平低这当然没错,但缺失了对错分明的习题和答案,他得了五十分或是一百分却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会差那么多!“宋代有哪几位行书大家”?“汉碑隶书对后世有什么影响”?这也是书法常见的“问答题”,但这只是历史的而不是写字的——真正的史家答这些其实会比书家更全面更客观更深入。而学书法的学生就算把答案背得滚瓜烂熟,也不会对自己的书写有多大直接帮助。再举一个例证就是:电视书法大赛中的获奖者,字写得真不错,但一到历史常识考试就都瘪了壳!而坐在台下提问的评委,知道的当然比参赛者多得多,但写字不如台上的也不是一个两个。这本身就表明,历史知识的多少也许和书法的“位子”有关系,但与能不能写好字没有必然联系却是肯定的。由此也可见,以上临摹和问答都不是直接关于写字必须解答的“书法习题”。

书法或写字课的习题,应该是直接关乎汉字造型和书写本身的,而且应该不说好坏只论对错。譬如判断格律诗句的“孤平”和对仗“失偶”会有明确的正误、譬如《贺新郎》词牌规定只能入声押韵用了平声韵就一定算错。虽然,写字与弹钢琴的学习形式都是照着“谱子”(字帖)反复练习,但它们之间最大的差别在于:在准确表现和熟练、记忆、理解、感悟之外,后者还知道3/4拍子曲调的小节轻重一定是“强弱弱”、小调调式的和弦形式主要都是小和弦;而写字除了知道“某家这样写、某家那样写”之外,既没有基本的关于“好字”的理论框架可以凭借,也说不出“能这样不能那样”的规则和理由。这不仅与书法教学没有习题、即使有练习也不分对错大有关系,而且也是所有的书法评比最终总是难以服众的根本原因之一。

要设计有目的有答案的习题,有一个最基本最重要的前提,就是必须和诗词格律类似,先有个“形式原理”或“结构图谱”。有了这个基本坐标,判断是非对错就有了标准和“参照物”。对汉字造型来说,要确立一个“对”的结构,必须先明白需要具备哪些基本要素;失却了某个条件,这字就一定有“错”。掌握了这个“一般原理”,既能判断是哪个部位、哪一笔出了问题,还能说出其中的“为什么”。比如汉字顶上的一撇与左侧的一撇为何方向一定不同,为什么必须前者接近水平而后者要倾向竖直——反过来就违背了汉字审美的一般原则?这是什么“隐力”或“磁场”使它“不得不如此”呢?有了以上的关于“一般规律”的体系和内容,上课才有得讲,“判断”或“纠错”的习题,也能设计出很多乃至无数。

说到问答题,“单个汉字的形体为什么会形态各异”、“一篇之中字形为什么必须有大有小”、“方块字为什么不能写成正方形”等等,也是必须明白并解答的。而要答对这些题,首先必须发现和承认这些现象客观存在的必然性,最终还要以“汉字造型一般规律”的基础理论做依据才能说得清楚。另外,对于“艺术目标”的书法教育来说,任意出一个字,要求同学写出“高兴”“颓丧”“张扬”“恐惧”等各种“表情”,也是训练“形象与感觉”的表达能力的有效习题之一。

“汉字造型原理与书写技能”是我在学校为“绝大多数”开设的一门公选课。这门课几乎不涉及书法的人文和风格(形式规律必须如此),只以切实提高学生的书写水平为头等大事。课程贯彻三大主线:

一,剖析传统书法教学旧模式,对很多“习惯思维定式”进行理性的批判和反思;

二,分析各种书体、字体,提炼其共同的审美元素,提出并验证汉字造型的一般规律;

三,运用科学、有效的方法,使学生在尽短时间内提高对字形和笔画的控制能力。

这三方面的问题必须同时解决,而且缺一不可,因为:

一,只有对传统书法教学模式进行科学评估并倡导批判精神,才有可能发现其中的症结对症下药,并有勇气主动去归纳科学、易行的汉字造型的规律性原理。立场不变,就没有现代、改革可言;思想不通,连基本的“尝试的愿意”都没有动力。而恰恰是在这条路上,困难和阻力比任何一个学科都要巨大和严重得多。

二,假如不能总结出符合实际的汉字造型规律,要全面理解、正确表现汉字构成仍是一句空话,所有的主张和标准都缺乏支撑和依据。

三,即使在认识上接受和理解了汉字造型的普遍规律,但如果手眼不能如愿配合,缺乏把笔画写到位的能力,最终还是无法表现心中“一般正确”的形象,理论和实践仍是两张皮。

“眼里看到”并不意味着 “心中知道”,“心中知道”也不等于“手下做到”,是一般的常识,只有这三方面都具备了基本的素质,改变“整体书写水平每况愈下”现状才有可能。

以往的书法学习,理念和方法主要都是建立在“凭感觉”的基础之上的,而这门课的重大颠覆,就是认为“感觉的差异”也是可以通过具体的“形象的改变”来实现、获得;而且应该、并可能通过科学的分析和量化来解释和验证的。书法虽然是古老的传统文化,但辩证唯物主义原理和现代心理学的研究成果,也应该成为学习和研究的火把和武器。

因为这是一门全新的课程,每说到一个方面甚至一个点,都会涉及到与传统书法理念的差异甚至对立;要改变旧有的观念,就需要大量的论证和解释,所以仅靠一两次讲座不可能完整阐述;而且,相关理论的证明,必须依据多媒体的演示并辅以现场讲解,仅靠书面的文字和图形,在一篇文章中也无法把问题说全说透。可供参考的文献,是我在南京一次演示讲演的记录稿,现在收录在《在南京师大附中听讲座》一书中(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9月版)。在《赵孟頫书妙严寺记临摹研究》(黑龙江美术出版社,1999年6月版)那本书里,我也曾用不少图形和文字证明,汉字造型的一般规律在赵字中也处处得到体现。

没有量化就没有规律,这也是常识。一般来说,“量化”在艺术家那里向来是“遭白眼”的。其实,岂止是文化艺术,连貌似一板一眼的数理化,在天才科学家那里也是“只见神采,不见字形”的。杨振宁在介绍他的老师、被誉为“世界氢弹之父”的泰勒(Teller)教授时说:“泰勒的物理学的一个特点,是他有許多直覺的見解。這些見解不一定都是對的,恐怕百分之九十是錯的。不過沒有关系,只需要百分之十是對的就行了。而且他不怕他讲的見解可能是錯的”,可见,直觉和灵感在任何时候都是创造的前提,在书法表现中当然也不例外。
这中间的关系,大概只能这么说:

一,天才是从来不受约束、“不按常规出牌的”;

二,天才不是学校培养的,学校也培养不出天才;

三,但量化的规律仍是重要的,学校和教育,就是因为有了规律才出现才普及的。

四,泰勒虽然凭“直觉”有所建树,但这种“直觉”也是建立在普通物理学的基础之上的。如果他没有受过严格扎实的物理规则的量化训练,那么他的“直觉”就和常人没什么不同,在物理学中也不会产生任何价值和作用。

知道了规律,你就会对对象进行归纳、分析,同时也知道了在什么地方“应该有”什么东西。比如你掌握了“素描五调子”这个受光物体的普遍表现规律,当“阴影”和“暗部”之间不见了“反光”时,就知道观察或表现上出了问题。常识还告诉我们:只有知道了“应该有”,你才会去发现和表现它——比如你知道一个“作用力”,根据规则就应该还有一个对应的“反作用力”,你就会理性地去寻找它;门捷列夫根据原子质量和性质的排序发现了“元素周期表”——连找都不用找——什么时候这个元素被发现、被证实了,它就一定在那个位置、并具备那样的性质。

假如根本就不知道该有哪些要素,就算放在眼前也会视而不见。这个现象在书法临摹教学中有太多的表现:比如临一个“十”字,学生会注意横、竖的形状、方向和长短,却往往忽略了它们的相交点分割出的四个线画的比例——这就是“要素失却”的弊端,也是他临了一百遍还是“不像”而且始终找不到原因的关键所在。

再说一遍:规则对天才来说从来就是无足轻重的,因为他“天生”就能一下子抓住所有的关键。但我们既是谈“教育”,就必须面对“绝大多数”,此时的“规律”,对普通人来说,就是明白道理解决问题的灯塔和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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