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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钢笔书法的比较基点
● 陈振濂

也许,在钢笔书法迅猛发展的今天,回过头想想,我可以说本来是个最早的参与者或调侃地说是“元老”。理由是一九八四年《浙江青年》举办有史以来第一次全国钢笔书法比赛时,我曾被邀请为评委。记得当时陈明钧兄约我参加评选时,说这是一项公益活动,你这个大学教师应该亲身来参与体验一下才对。于是欣然从命。在一张张精致的或粗糙的参赛作品面前也着实认认真真地品味和批评过。那时的一批获奖者(其中大多现在已成为钢笔书法界的名流了),我现在还依稀有些印象。

但平心而论,我当时的参与并没有什么理性思考与“高瞻远瞩”:钢笔字究竟会如何?钢笔书法的提出有什么意义?它与毛笔书法有什么关系?这样的问题我并没认真思考过。而以一个书法教师去评钢笔字,既没有觉得十分荣幸也并不感觉有什么突兀更不觉得有失身份,因为钢笔书法在当时还刚刚起步,还不会想到这些并对它作出价值取合,既然对普及文化有利,做做总是不错的——当时我大抵是这样去想的。

但也仅此一段缘份,此后再也没涉足过,甚至有时还怀有一种敬避的态度。这一则是出于当时钢笔书法很快即成气候,因为如此,我则应该对它作些认识上的清理,我先得认为它有价值,其次我才会投入。但由于学术研究与教学的繁忙,我又实在没有时间去这样做。与其昏昏然去充什么时髦的评委,还不如干脆回避,以免当人要我表态时不知所对。另一则是乍一接触当时一批钢笔书法的热心者,印象却并不很佳。倒不是说他们对钢笔书法的推动毫无贡献可言,而是这一层面的活动家大抵个人素质与学问修养甚至谈吐都不够水准,很难作深入的交流。既无此默契又无法引为同道,见面或评选竟成了一般的应酬,偶尔一次无妨,要投身于此作长久的消耗,却实在没有积极进取的勇气,故只能激流勇退。好在热心此道者真是不少,我的引退恐怕也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当时的印象是:与有些评委作味同嚼腊式的应酬,倒还不如与获奖的青年作者交流,他们当时是幸运中奖者,并无名人气,又有一腔热忱,有虚心交友的诚意,其中倒不乏动人的交谈与请益。

但这还是应了一句真理:“历史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钢笔书法照样发展,并不因谁的引退而迟缓其步伐。而且投身于此的人数越来越多,总体水平也越来越高。在大潮的裹挟下,我的自我封闭不但毫不见效,且钢笔书法还不断来敲我的窗户。连我周围的亲朋好友、门生子弟也有不少人对此十分热心。甚至连陆维钊、沙孟海老师的钢笔字也被拿出来发表,作为钢笔书法有价值的有力标志,那么我竟有些不屑的意思了。于是有时也免不了想一想:这钢笔书法在短短的时间内风靡全国城乡老少,虽目前还很不如人意,但其进步是显而易见的,它的存在一定有些讲究和奥妙。封闭恐怕未必明智。又加之,一些亲友和门生为展览和编刊物又不断督催,似也未可拒人于千里之外,于是也时时以票友的身份“下海”,虽十分有限,毕竟也是在逼迫我思考起它的价值了。这当然是蜻蜓点水式的浅陋之至,并无大学问,票友终归只是票友而已,胡诌乱想,姑妄听之可也。

我并不认为硬笔书法在近几年的发展是无足轻重的。事实上,比对传统毛笔书法投入者多几十倍的爱好者投身于此,这本身就构成一个文化现象。表明它在中国当代文化层的结构中必不可少。而它对,当代文化前进和意义,至少也已具备了两个意义,一是它对于提高整个民族的文明素质有极大的推动作用。通过对写字技巧的训练,培养起初步的对中国汉字的美的理解与感受,进而培养起对中国古代文明传统的亲和力,培养起对古代文化遗产的认真研究热情,这是具有非常的价值,并且比任何一种有形的教育体制都有效得多的重要现象。可以说,在中国人口素质下降,文化程度也偏低甚至还有不少文盲的现状下,能通过某一技艺的推行与风行进行大幅度的弥补,恐怕除了写字之外还不曾有过——无论是文学、绘画、音乐、戏剧,都不可能有如此强大的威力与效应,即使它们本身有极纯粹的体格、有极高深的蕴奥也罢。写字,这是一个最简单的文化需求,但正是“简单”导致了它的普遍性,一旦有所动作,则动辄十万数,波澜壮阔,风起云涌。当然,又因为它是一种文化需要,因此它的功能又必然是有相当的层次的——我们甚至认为,作为一种“简单的文化需要”的概念界定,它本来是有一个潜在的规定:它是针对毛笔书法那高深而古典的艺术形态而言,相对于上千年历史.又有极深厚的古典文化蕴积.并被称为东方艺术典型的毛笔书法,钢笔书法当然也还是简单的、历史既不悠久,最多不过百年之遥,作为古典文化的形态也不够,作为东方艺术典型则是更缺乏支撑,使钢笔书法在毛笔书法的居高临下逼视下气慑不已。但这并非是钢笔书法家的错误,因为历史并不是哪一个钢笔书法家所可以随便选择的。而比较的立场也告诉我们:如果把参照系变动一下,在钢笔书法的流行化与大众化基点上,寻求一些同类的文化现象,如流行歌曲、交谊舞、气功等等,则我们又会发现:事实上钢笔书法在文化层面与文化功能上却又是最有特征的——钢笔书法绝非出于大众娱乐的目的—那可能是属于亚文化层次的一种目的。钢笔书法先天地具有一种对文化的认同。它写的是字,它写的决不可能是无意义的字而必然是文章:从一般应用公文到文学作品。其间文化的要求十分清晰。一个文盲可以热衷于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而不曾进入文化:而一个钢笔书法爱好者,从逻辑上说必然先已有一个文字、文章、文学的前提,因此它必定是文化的。它可能不是娱乐的,但它却是拥有充分的文化要求的。只要写“字”而不是别的。文化就尽在此中了。古代文字的学习识别被称为“小学”,即表明写字作为文化的必要性与基础性。我们当然不能担保所有的钢笔书法家都必须是学问家,都有极高的文化层次,但投身于此中的不会是文盲,这大抵是没有问题的,热心于钢笔书法的倡导者们,如果将这个优势利用起来,对提高钢笔事业而言将会带来无比的潜力与契机。

群众覆盖面大是钢笔书法的一大优势,但有得必有失,恐怕没有一门艺术可以在几百万人投入的前提下仍保持它的纯洁性。纯艺术永远是少数艺术家的事;那么走向群众化普及化,由于参与人数众多带来的构成素质复杂,导致钢笔书法在艺术锋面上的缺乏构建、缺乏敏锐、缺乏意识,实在也是极符合历史逻辑的。书法是一个既成事实,它的高深、它的悠久已是“存在”,无法改变。钢笔书法的无法望其项背,也是一个人人都必须承认的事实。这种“不如”可能是艺术形式上的,也可能是艺术历史上的,更可能是艺术观念和理论上的。比如,我们常常在说,钢笔书法的钢笔笔尖之硬,表明它无法象毛笔那样拥有丰富的线条表现。而学习过书法美学者都知道,线条内涵的丰富表现,是书法的生命所在,钢笔书法在此中的失落,已规定了它的必然处于不利地位。钢笔书法家们常常在毛笔书法面前表示气馁,表示希望挣脱原有的传统书法轨道。但以简单的线条来取代原有的复杂丰富的线条,则“丰富”本已是一种优势,而“原有”作为一种先入为主又是优势,在双重优势的夹缝下,钢笔书法又岂能真正挣脱得了既有的书法轨道?

依附于毛笔书法,则钢笔书法家们实不甘心,奔走呼号的代价,结果却换来一个“依附”?!这样的结果没有人能心安理得地接受。特别是在毛笔书法家的盛气凌人鄙睨不屑的神情下,更是令人难以容忍。那么干脆跳开原有轨道,强调自知的独立性,天马行空、自圆自足,却又敌不过毛笔书法——该死的观众与理论家总是习惯于以“先入”的毛笔书法来作比较,而一旦作比,则无论独立前或独立后的钢笔书法,都无法与毛笔书法对阵更难想并驾齐驱。这种先天的“劣势”同样也是钢笔书法家在感情上所无法接受的_奔走呼号的代价,只换来一个三流的艺术角色?

有人愤愤,有人气馁、有人抗争、有人消沉,也有人感觉到真正的钢笔书法发展研究前景黯淡,干脆转而去从事以钢笔书法为依附的营利活动——无法一遂青云之志、则不如为自己谋些实利。而更加奇怪的现象则是:有许多本来很有水准的书法家,眼见在毛笔书法的大浪淘沙中很难取胜.于是避实就虚,在钢笔书法领地中安营扎寨。而钢笔书法的先天不足却又一次成全了这种“避实就虚”,因为在钢笔书法热中,毛笔书法家的转向在钢笔书法中却大都轻易即能取得成功。真不知这是钢笔书法本身有水平的标志,还是钢笔书法一无所有只能听凭妆扮改造的遗憾。但可以肯定:这些避实就虚毕竟提携起了钢笔书法的现有水平,因此它的奏效与有功,又表明毛笔书法仍然是居高临下,因此钢笔书法又必然是使人气馁,不得不感到心灰意懒的。

重振钢笔书法家的信心,使他们能看到光明的前景:消除矛盾的心态,使钢笔书法拥有充分的逻辑轨道与健康的发展机制,这是当代钢笔书法理论家们的急切工作。但很明显,只要还时时引入毛笔书法作为参照系,这种信心,这种前景的描绘是永远也无法建立起来的,那么在理论层面上说,我们就面临着必然的两种选择:一是抛弃毛笔书法参照系的既有比较模式,从纯粹的钢笔书法立场上去进行自我为中心的构建。二是尊重毛笔书法的既成事实,不肓目舍弃它的比照价值,但也不肓目地尊奉它,把钢笔书法变成毛笔书家的跑马场.而是把既有的期望值降低,不再提那些与毛笔书法相抗衡的空泛理想,脚踏实地地来做一些实际的构建工作。

第一种选择作为个人的选择是可以的。任何一个钢笔书家都有权拒绝毛笔书法的参照与介入,保持自己的独立与本位。但作为一种社会文化的选择却又是十分困难的——因为我们无法去改造所有观众在长期积淀的文化意识中的选择,强迫上千万个人只准想钢笔不准想毛笔。而只要这种改造做不到,则几个钢笔书法家强调独立的呼喊很快就会被淹灭在习惯的文化格局中,大批观众还是照原来的模式作习惯的观赏与思考。要以个人理想去与社会文化观念作对抗是愚蠢的,正因为如此,抛弃毛笔书法的参照,无论从时序的后起和艺术语汇的相对简单两方面来看,都使钢笔书法只会越来越脱离文化轨道,成为少数人自我满足的媒介。而这样一来,钢笔书法如果失却文化支撑,它几乎失去了最重要的一块基础,是得是失,其实已经不言自明了。

第二种选择的存在是有条件睁—设有一个投身于此的钢笔书法家愿意接受把“期望值降低”的要求,因为这可能意味着毕生为之努力的工作缺乏价值。但如果我们冷静地思考、进行充分的理性分析,不从感情出发而从理智出发,则对于“期望值”的高与低,便会采取一个转为平和的立场一每种艺术自有它的位置,自有它的层次,一厢情愿地拔高与一厢情愿的贬低,对于书法本体而言都未必是好事。但我们常常对贬低与呵斥十分敏感,并且深恶痛绝、愤愤不平:而对于盲目的拔高与抬举却易于采取心安理得的态度:以为这是前途有望的标志,是有自信心的表现。殊不知,从严格的历史研究或本体研究立场上看:过分拔高与抬举,过分的自我肯定,对本体的发展其危害绝不比贬低小。因为它同样会导致迷惘、导致认识的混乱,从而丧失努力的基本标准。

钢笔书法家们的确应该调整自己的立场。在确认了钢笔书法拥有的文化层次之后,不盲目地让它在与毛笔书法比高低的无谓意气之争中消耗掉本来就有限的能量与动力,脚踏实地地进行自身的构建——它意味着一是承认毛笔书法曾有的和正在有的提携作用,但不盲目依赖于毛笔书法,而是重新调整自己的前进目标,寻找自己的发展契机;二是着力于文化层面的建设,充分发挥自己的普及优势,强调钢笔书法参与大众文化生活所具有的强大的渗透性,为提高整个国民文化素质(其中包括对汉文化的弘扬、和对汉字审美的充分培养作出奉献,这比泛泛的争毛笔书法与钢笔书法孰高孰低要有效得多也有益得多。但问题正在于许多钢笔书法家并不具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与研究心态,抱着与毛笔书法决一雌雄、或拼命证明钢笔书法之伟大与高不可攀,甚至可以把钢笔书法的祖先拉向甲骨文,以为钢笔是毛笔的祖先,这样的观点并非是少见的。而大多数钢笔书法家对这些似是而非的结论也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妥,欣然接受并且津津乐道,亦表明了整个钢笔书法理论在研究心态——或更准确地说,是在专业素质方面的缺乏基本程度。当然,它也意味着对自身所从事的事业缺乏正确的、恰如其分的估价。

在文化的概念之下,艺术没有优劣之分而只有功能上的差异。这种差异是正常的,正是它构成了文化的丰富性格。因此,钢笔书法与毛笔书法完全可以互相依靠又各行其是,钢笔书法艺术虽然可能在艺术表现语汇上“不如”毛笔书法,但这丝毫也不能证明它的无价值,就象我们认为音乐“不如”绘画之有具体视觉形象,或建筑“不如”音乐能用耳朵欣赏一样:所谓的不如,只是在一个特定的比较环境中的结论,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因此而认为音乐或建筑就没有价值,那么同样地,我们也就没有必要认为钢笔书法的“不如”是令人失望的——的功能就在于文化普及和审美普及方面,它本没有必要去寻找一个取代毛笔书法的目标,只有当我们硬要它取代时,这才显得十分局促和贫乏,而一旦它真的取代了,它也就丧失了独特性、丧失了存在的价值。各行其是的涵义是让钢笔书法家去做他们应该做的事,也让毛笔书法做他们应该做的事:你可能针对艺术的深度.我可能把握艺术的广度:你指向艺术的专业化,我则立足于艺术的普及化:你培养艺术哲学家,我则致力于群众性的大面积审美意识的培养,事实上,这两者之间本来是缺一不可的。不是吗?

老是与毛笔书法相比,这本来就是一种自卑的、缺乏自信心的表现。至于硬要以为钢笔书法在表现手段上比毛笔书法不差甚至过之,这其实也还是一种自卑心理——只不过是反面的折射而已。果然有自信心,何必多此一比,又何必硬要喋喋不休,生怕观众不知道这个“不差”呢?钢笔书法家应该坦然接受一个事实,仅仅从表现手段和语汇来看,钢笔书法的确比不过毛笔书法,但这种比较本来就是多余的。因为两种书法的功能,目标不同;所依赖的基点也不同,与其在其中比优劣,不如比异同,强调差别与共性,强调这种差异或共性对钢笔书法自身的价值;并以此为契机,来构建钢笔书法自身的审美史与审美形态。构建钢笔书法的理论思考。正如我们如果站在教育学立场上看,则一堂小学语文课的教育学意义丝毫也不比一堂大学文学课的价值低。小学教师对儿童的启蒙教育的心理学手段、方法、理性把握,其难度绝不亚于大学教授的授课。那么钢笔书法家们、书法理论家们又何必怀着自卑的心态与毛笔书法作喋喋不休的比较呢?

出自一个“票友”的如此想法,不知钢笔书法家以为如何?

原载《中国钢笔书法艺术》第6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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